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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青丝（第1页）

侯府前鸦雀无声。

顾谙往前走了一步，人群立刻避狼虎蛇蝎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顾谙，你怎么有脸再入朝为官！”

人群中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顾谙眼神一扫过来，那绿衣书生立刻一个激灵，但仍大声说完了后半句，“两万守城将士、数百死在董贼刀下的忠臣和家眷都在天上看着你，你怎么还有脸苟活于世！”

门口聚集的大多是书生，最关心朝局，也最容易被煽动情绪。

顾谙冷笑道：“我朝选朝臣认科考，选衙吏认吏考，乡县官员举孝廉，我竟不知什么时候还多了一条‘脸面’。人人都像你这样满口仁义，国破家亡就慨然送死，秦王也不用招归旧臣了，郑太傅、冯阁老早该一抔黄土埋干净，武定侯带十万燕西铁骑回京直接收殓满朝尸骨好了。”

“你、你这是诡辩！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入礼部！你做的那些事……你、傅、傅……”绿衣书生憋得面红耳赤也当众说不出口“傅粉首辅”四个字，心一横，喝道，“你就是董攸手下助纣为虐、灭礼乱法的元凶！”

“不错，我是灭礼乱法。”顾谙容色平淡，宛如对方话里的羞辱与他无关，“灭的是董氏的礼，乱的是伪朝的法，董攸在位期间君不君臣不臣，有权者彼此倾轧，藏奸者勾心斗角，乌烟瘴气，秽乱不堪，否则董氏二十几万兵马，武定侯能仅凭十万人就横扫北境夺回京城？”

顾谙居高临下地扫过下面一张张惧怒交加的脸：“诸位还能堵在一品侯府的门前吵嚷？董氏手下没有法不责众四个字，换做从前，这条街上已经血流漂橹了。”

书生张口结舌，顾谙说的确是事实，可是、可是……

“东北死灰未净，南方豪强未定。重修礼册何等繁琐，你们是想让太傅和阁老日日磨在这些事上，还是想让秦王殿下效仿董攸，毁弃礼道？”

读书人最容易激愤，也最讲道理，纵然他们恨不得把顾谙千刀万剐，在此事上也无法辩驳，要修礼册，只能靠顾谙。

人群另一处又响起一个悲愤的声音：“那难道被你害死的那些人就白死了吗！纵然太子令消了你法条上的罪、先帝以国事为重不愿追究旧叛，可那么多宁死不屈的忠臣倒在反贼刀下啊，神武大街地砖里的血现在都洗不干净！你怎么有脸面对他们昔日的好友和同僚？”

顾谙负手而立，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我不开城门，董氏破城进来后他们就不会死了？”

“你！”那人怒而上前，一指头顶“武定侯府”字体刚劲的门匾，“那老侯爷呢！你为了苟全性命，讨好董丞，杀了一个为国征战数十年的老将，用他的头去换荣华富贵！小侯爷现在又遇刺昏迷不醒，你却依旧好好的！顾子悉，你心安吗！”

愤怒的咆哮响彻人群上空，风声仿佛都感觉到穿心的悲恸而沉寂下来。

那书生一番话如一根烧红的钢针，霍然挑开武定侯府这段时日欲盖弥彰的疤，狠狠扎穿最深不可愈最血肉模糊的伤，顾谙身后的将士们满目通红，有的人手已经不自觉地握上了刀。

顾谙泥塑一样无动于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垂了一下眼，回过身去。

白驹沉浸在空荡的怅然和对场面微微的迷茫中，突然一个激灵，腰侧的佩刀已经被顾谙抽走。

“大人——”白驹吓一跳，下意识向前伸手，手上又被顾谙回塞了个东西。

这下，连闫良都变了脸色，上前一步：“顾大人！”

谁也没想到顾谙竟敢拔刀，最前面一排人惊恐后退，又见顾谙摘下冠帽向他们走来，刚才叫喊最凶的绿衣书生也变了脸色。有人义气上头，想着今日死在佞臣刀下也算名留千古，想冲上前逞英雄，可耐不住前面的人拼命推顶着后面的人后退。

“你、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侯府门前，你还敢动刀杀人吗！”

顾谙走到阶前停下，随着他的动作，下面的目光由惊怒恐惧转为愕然，随即是全然的震惊，有人控制不住张开了嘴巴——

发簪被抽去，万千青丝落下，官服的绯色失去了乌帽的平衡，在垂散黑发的衬托下为他陡然添了一分浓墨重彩的艳色。

极具冲击感的色差让他看起来格外苍白，泼墨长发失去束缚后好像把这具身体最难以窥见的一面也泄露出一点——像高悬澄澈夜空的月亮，像孤立雪山之巅的莲花，带着绝对的冰冷睥睨众生，无数心思各异的目光勾在那摄人心魄的美貌上，但没有人能触碰到。

那种高高在上却随时都要碎裂开的极端反差美感让无数人心里都产生了一种不敢言说的冲动，一些人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扭曲的念头——如果我是董攸……

但下一刻，所有隐秘发芽的念头都被从天而降的冰雹急冻住，冷冽的嗓音响在众人耳边：“今日割发代首，我昔日所为，一并偿还。”

那一瞬时间像被无限拉长，锋利的刀刃划过柔韧的黑缎，从中残忍剖开，断发被风扬起，飘向远处时甚至有人下意识想伸手去接。

白驹完全懵了，抱着顾谙的官帽嘴唇都在颤抖，闫良伸出去但为时已晚的手还维持着离顾谙半臂的僵硬姿势。

黑发重新落回后背，发尾显出明显切割的平整断口，近腰的长度只剩下一半。

听到有人动刀后急急忙忙跑出来的张机正好撞见这一幕，看着顾谙平静地用簪子绾好断发，从白驹手里拿过官帽从容下了台阶，手里准备给韩骥换的药已经被捏成咸菜了。

呵呵，有人又要心疼死了。张机面无表情地想。

大梁重孝重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损伤，且以发尤重，跌打损伤难以避免，但若是断发则被视为诅咒高堂，与头戴白绫同义，前几朝有一位得宠皇子因酒后耍剑不小心削掉了自己一缕头发，被当时的皇帝大怒下令囚于宫中，本是储君最有希望的人选却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而重礼则重仪，发乃人之“首端”，最低下的苦力劳工也不会披头散发，更没有短发，大梁有一项专门针对士大夫和读书人的刑罚，名为髡刑，就是剪掉犯人的头发以羞辱其尊严，许多有节之人宁愿掉脑袋也不愿受髡刑，因为一旦断发，终生都会留下耻辱的污点。

顾谙此举，比在人前狠狠给自己一耳光更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