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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1页)

一场感冒他们的这个新一年,并不是因为崭新的一年来到就彻底脱胎换骨,与从前种种有着多么大的分别。但似乎因为彼此格外多说过一句“新年快乐”,当不愿发生、悲恸难过的事情发生时,不用再在暗夜行路的幽深里,独自面对虚空久久彷徨。阿奶撑到了这一年的立夏前夕,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她最后的光阴里在家门前看山看水,看得见点苍山上雪线上移,飞鸟掠过,是万物苏醒的明媚季节。丧葬按白族习俗,老人去世照“白喜事”办,尽管家中亲人子嗣不多,杀猪宰羊宴请宾客不能免。虽然大部分葬仪流程都是李景恪提前安排好的,但李景恪全程只作为非亲属关系的吊唁人出现,否则不合规矩,也违背逝者生前遗愿。许如桔分身乏术,甚至来不及悲痛欲绝地忧思太多,主持大局的事还得自己来做。从送终守灵、超度亡灵到出殡安葬的那段时间,陆陆续续还来了许如桔之前的很多学生,也算某种难得的慰藉。最后还是妥当的在村里简单办完了。距离出殡日那天过去已经半月有余,日子终究要步入正轨。池灿那天跟李景恪一起去过灵堂吊唁,感觉人就像一缕轻烟,离开的时候怎么样伸手抓也是抓不住的。可是在肉体消亡之前,灵魂的隔阂好像更早一步,也更叫人无力。因为不是好孩子所以会被拒之门外。因为无所归依所以更变不成一个好孩子。然而池灿无法完全贴近李景恪的人生,无从得知李景恪全部的心情,李景恪高大挺拔而忽然显得消瘦的身躯屹立在那里,平静默然,犹如一道孤峭的山峰。老天爷好像真的不太公平,让有的人生来就应有尽有而学不会珍惜,却让有的人千辛万苦得到为数不多的一点,也总是轻易不断地失去。夏天正携着猛烈的阳光到来,池灿已经换上了最后一个夏季的短袖校服,而连冬天都常常穿得不多的李景恪,竟然少见的患上了一场感冒。感冒不是什么大事,可在这个特殊又不特殊的节点,李景恪感冒放到池灿眼里变得非同小可。池灿自己很久都没有再感冒过,家里不剩什么药,他掏出最后一颗药丸递给李景恪的时候,问过要不要去买。但李景恪本就从不把这些小病小痛当回事,只随意说过两天就好了。这天李景恪轮休在家,没有跟要去上学的池灿一块儿起来。池灿早上出门前,趁着李景恪睡着了,趴在床头摸过李景恪的额头,隐隐约约有些热,可他分不清到底是李景恪的体温就如此还是在病中发烧。临近高考,池灿往常按照和李景恪的约法三章,并不带手机去学校,不过这天他悄悄带上了。如果李景恪一个人在家真的有了需要,就可以打电话给他。为了让李景恪知道这件事,他中午午休时非常紧张地将电话拨了过去,李景恪接了,声音比平常低沉喑哑,知道他擅自拿了手机去学校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在学校好好学习,别想东想西。池灿最想问最想说的话都还堵在嗓子里,电话就被挂了。他希望哥哥不要太难过。不管李景恪相不相信,他会一直待在李景恪身旁,和他站在同一边,永远也不会离开。放学后池灿直奔古城里的药店,拿钱买好了感冒药,回家的脚步走得急急忙忙。许是心中想得太多,又压不住事,池灿赶到了家门口就几乎快忘记李景恪还在家,带着浑身热气“哐当”推开门的时候没收住力,弄得惊天动地的。李景恪回头看了看他,开口问道:“又有人在后面追你?”“没有,”池灿讪讪笑了笑,轻轻关上门走进来,“我想快点回来,反正我跑得快。”“你跑得是快,”乍一听仿若夸奖,李景恪说,“是忘了给你栓根绳子了,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嫌车开得还不够快。”李景恪的电脑上是黑屏,手机也放在手边,池灿不知道他刚刚这段时间在做些什么,今天这一整天又在做什么,会不会无聊。想着这些,池灿被骂几句也不在意,李景恪是在担心他,让他慢慢走路注意安全的意思。他停在桌边看李景恪时是俯视,太高了,就手臂撑着椅子边半滑下来,慢慢靠过去说:“哥,已经栓着了。”池灿握了握李景恪的手臂,故意晃着脖子给人看,他露出柔韧线条的颈脖上挂着那根红绳吊坠。校服衣领遮得住坠子,但遮不住红绳。“我以后不跑了,会注意安全的。”他隐约感觉到李景恪的严肃态度,紧接着保证道。李景恪笑了一声,顺势满足他般不紧不慢按着他的后脑勺和耳侧揉了揉,又还有气,粗糙发热的手掌磨在皮肤上用了点力,池灿被弄得一栽一栽,略微丢脸。然后才拉着池灿起来,李景恪看见了他另一只手中的塑料袋里的感冒药。池灿来不及理顺头发了,放下书包就去端了李景恪的水杯来,再把药拿给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冒出了些悲伤的感觉,像蒸汽一样顶开喉咙口,再弥漫在遮掩不住的表情上。他对李景恪说:“只吃昨天那一粒是不行的,我问过药店也看过了说明书,哥。”李景恪默了默,接过药掰开,然后在池灿的注视下端起水喝了。“生病了就要吃药,”池灿收捡着药盒,系上塑料袋,为了证实自己的合理,嘴里碎碎念地说,“你不也这么说的么,吃完药才是真的过两天就好了。”李景恪轻嗤,拿过他手里的袋子扔到了窗台上,然后伸手捏住了池灿的手指,说道:“怎么变得这么嗦,怕没人给你洗衣做饭上不了学了啊。”池灿看着李景恪,忽然变得怔怔的,开口说:“不是的,”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很低,“是如果难过太久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不能让哥快点好起来呢……”他的手心软软的,带着汗水的潮气,李景恪退坐开了一些,把他拉近过来。池灿只被稍稍一拉,就贴着李景恪坐了下来,两腿交叠着挤在桌子腿边,他坐在李景恪怀里,李景恪紧绷的肌肉靠起来硬硬的,体温很高。他转了转头,李景恪正看着他,灼灼的目光仿佛也有温度。“今晚吃什么?”李景恪问了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问题。他总是习惯性回避太过炙热直白的感情流露,似乎直接忽视略过就能万事大吉。但池灿无时无刻不在做这样的事。李景恪看见了就要面对,对上眼睛就要承认,池灿让他无法回避,也不忍心。“吃……”池灿说,“我出去买。”李景恪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搂着池灿的胳膊上下摩挲,还帮他捻掉了根衣服线头,然后低头找到池灿躲闪的眼睛,问道:“还在难过啊?”池灿没有回答。“难过的时候心都跳得这么快,”李景恪说,“怎么让它快点好起来?”池灿呆了呆,稍微弓着上半身试图远离李景恪一些,李景恪瞬间察觉,不悦地箍紧回来,牢牢把池灿固定在身前。他想起祭祀出殡那天结束,在上和村外碰见池家的那一群人,不禁猜测,如果当初池灿有人要了,又或者李景恪不缺那笔钱,阿奶从未住院和性命垂危,这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们该在以什么方式度日?李景恪不愿再细想,也知道没有意义。池灿的心跳得很快,也会因为李景恪难过,变得郁郁寡欢,李景恪低下头像要吻他,他就已经急急地凑上去,让李景恪的嘴唇落在他的唇上。他们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心跳碰撞着却仿佛愈演愈烈,还要跳得更快了。李景恪捏着池灿的下巴,池灿的喘息跟着变急,他抬手抱紧李景恪的脖子,让湿热的舌尖舔舐进口腔,抚慰一般又迎合上去轻轻吮吸回吻。池灿开始变得大胆,手四处探着,很快被李景恪捉住,不能再动。或许为了让池灿不要多想,不要再给这间狭窄而属于他们的家再多增添难过,李景恪松开池灿等他喘了一小会儿气,又贴近过去含住了池灿的唇瓣,有一下没一下啄吻,手指抚摸着池灿发热的脸颊。池灿忍不住轻哼出声,直到门口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屋子的隔音效果向来不佳,池灿耳朵一激灵,变得异常慌张,听见是许如桔的声音后更是停顿下来,紧闭上了唇。“害怕?”李景恪平静地看他一眼,按着他的后脑勺,有些凶地在他唇上咬了一下。池灿吃痛地捂了捂嘴巴,被拉起了身,他从李景恪身上离开后立即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身上的校服和头发没来得及回神打理。他看见李景恪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等待的许如桔。许如桔的眼神直直看了进来,池灿做贼心虚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忽然窒住了,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门很快又被李景恪带关上,屋子里只留下了池灿一个人。李景恪走在许如桔身后,往外两步绕到天井的树下,她转过身看向他,仿佛短短几步路已经酝酿了无数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许如桔没有听见,但李景恪知道她是看出来了。许如桔深深皱起眉头,不敢置信地问:“这就是你说的有分寸吗?”跟着贴到了门口的池灿什么都没听清。他干脆翻身靠坐在门边,舔了舔嘴角作痛的地方,只感觉自己也已经不会再是个好孩子,却没什么好遗憾。他因为可以做李景恪喜欢的弟弟而重新变得心安。自然,做小狗也行。你为什么不推开我池灿背靠着门呆坐一小会儿,趁机抬手摸平头发整理衣服的时候也没注意,手肘顶到门上,顿时哐当一响,在寂静的屋里屋外都尤为突兀,声音大得惊人。微暗的天色下,楼里亮着或白或黄的照明灯,四处都有人声响动,噼啪哐啷。只这一声令天井里本就凝滞僵持的氛围更雪上加霜。许如桔知道如今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看着李景恪低敛着的眉眼,这么多年似乎读懂过,却终究似是而非、无法看清,竟也有些恍惚起来。大约十八年前,李景恪被池正茂从那家快倒了的福利院带回风城,收做养子,许如桔便认识了他。对从有记忆起就没有父母,待着的福利院落魄得只剩几个佛教义工的孤儿来说,能被家庭收养无论如何都是件天大的好事幸事。如今回头再看,倒是只让人冷冷发笑。池正茂是心血来潮想要儿子,而原本还没有生育打算的陈英则是毫不知情,被迫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养子。第二年她生下池灿,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更没有心情多管池家那些破事。那一年,刚上初中的许如桔和李景恪同校不同级,年纪比他大两岁,两人连话也没说过。但那天她又在放学路上撞见同班同学被人堵在路上敲诈勒索,为首的就是池家大伯那个张狂跋扈臭名远扬的儿子。许如桔也常遭骚扰,心惊胆战地往回走,碰着身躯嶙峋但长得很高的李景恪,是一时情急才找的他。她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并没有替李景恪考虑过将要面对的后果李景恪在池家过得不好,冬天也只有两件薄得贴身的单衣,黑发下后颈脊骨凸出,沉默而木讷,心中应该有很多怨恨她对上那双眼睛,莫名笃定李景恪会帮她。李景恪不全是为了帮她,更为给自己一个了结。只是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人生没有了结可言,既没有那么容易死,也找不到为什么被生下来的答案。一旦与人产生关系就势必带出恩与怨,生死之间也牵连不断。阿奶下葬后逐渐进入雨季,天黑得不快,但山上乌云压顶。许如桔再对着李景恪这双似乎无波无澜的眼睛,竟然已不忍多看。她叹了口气,说道:“我跟你认识将近二十年,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你和其他人,任何人在一起都可以,为什么非得是……池灿他不是你弟弟吗?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不可能永远只待在这个大山围绕的地方,当年他才那么小,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小桔,”李景恪打断了她,声音带着感冒没好的喑哑,说道,“你可能误会了,我和池灿没有在一起,也没有像你以为的那样我要绑了他在这里,替别人赎罪。”“但池灿有权决定他自己想要什么,”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要去哪里,跟谁一起,都是他自己的事。”许如桔皱紧的眉头没松,却已经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又能站在什么立场继续反驳。“我下个月就去昆明了,这边房子过几天就退,”她最后仍然把这趟过来要说的话说了,多提了一句,“下个月池灿也考完试了,听说月中池文茂会从北京回来看一趟。”李景恪扯扯嘴角说:“他回不回都一个样。”许如桔说:“你知道了就行。”再打开那张门的时候,池灿已经站起来,手上拿着钱,徘徊在门边仿佛要出去,却一直都只在这门边晃悠。池灿心猛地一跳,看着李景恪和许如桔都在门外。他们谈了不短的时间,在池灿看来是如此漫长和煎熬,而此刻两人的神色都说不上很好,至少并非愉快。“池灿,”许如桔先开的口,“还没吃晚饭,是不是肚子饿了,小桔姐带你出去吃一顿。”池灿看了眼并不出声的李景恪,缓慢回神,说道:“谢谢小桔姐,不用了,我正打算出门买饭呢,我哥他感冒了。”“我之后就不在风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看你,”许如桔笑了笑,说,“再请你吃顿饭,不行么?”李景恪用眼神示意着,也开口道:“去吧。”池灿往外走了几步,见李景恪没有要走动同去的意思,有些不解地问:“哥,那你呢?我们一起。”许如桔说:“你哥哥不跟我们一块去了”“刚刚来了电话,临时有点急事。”李景恪解释。池灿在他们一人一句的来回下弄得昏了头,心中隐约觉得奇怪又不安,能想到的只有他刚才在和李景恪接吻,而恰好赶来的许如桔发现了他们的事情。他还是转头看了李景恪一眼,李景恪按了下他的脑袋,神色平和,然后走进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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